第7章 印记(2)

        他熟睡的样子像一个婴儿。苍白的肌肤,微凉的身体,黑发柔顺地依靠在清孝的胸前,婴儿般的脆弱无助。即使是在熟睡中,他的眉头也依然紧锁,似乎仍在被什么困扰。脖子上的纱布,孱弱无力的左手,臀部的刺青,都在诉说他经历了怎样惨烈的过去。

        清孝叹息一声,轻轻拨开他挡住眼睛的头发。那些阴影不会这么快过去,但清孝仍然希望,他愿意打开心扉,让自己住进去和他一起面对。

        这对他来说,也许还比较艰难。他总是很沉默很安静,从不提出任何要求。答话异常简洁,几乎只剩下“是”或者“不”,要么就是“谢谢”“没关系”等客套话。手术并不意味着完结。接下来还有一大堆体检,没完没了的输液输到手背都肿起,不管白天黑夜每隔几个小时叫起来服药,他一一照办,从无怨言。有时候明明吓得发抖,但还是很配合地接受任何安排。只是当清孝靠近他、接触到他身体的时候,他会现出安心的神情,从眼里传达出无言的感激。

        只是这一点点温暖对于他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吧。不管清孝怎么安慰他,他还是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他从来没有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但清孝知道他睡得并不踏实,常常挂着一副黑眼圈醒来,吃饭走路都像在梦游。

        有时不是不挫败的。被爱人拒之门外的感觉很难受。尤其想到爱人就在黑暗的深渊中挣扎,而自己竟不能与之分担,那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但现在似乎也只好如此了。记得阿尔贝曾经说过,现在的羽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得想办法让他重回地球。当传统的管道式面对面沟通法无效的时候,也只能采取这类酿葡萄酒式的渗透方法,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让清孝沮丧的是,自己并不擅长猜心游戏,万一猜错了怎么办呢?但现在看来,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几天之后,开始拆纱布。五六个医生护士很夸张地围了一屋子,他坐在当中,眼神惊慌闪躲,却一动不动地任由摆布。纱布一层一层地剥落,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清孝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想给他一点点支持,他却似乎毫无所觉,手心湿漉漉的满是冷汗。

        纱布终于揭开了,医生很是兴奋,拿了镜子给他照,道:“很不错啊,愈合得相当好,伤口没有感染。你看看。”

        清孝松了一口气,朝镜子一望,顿时呆住。上帝!那究竟是什么?

        项圈是被摘下了,但印记并没有消失,甚至更为打眼。被项圈烫伤的地方,出现了一圈粉红色的扭曲的嫩肉,不少地方紫黑色的疤痕微微隆起,像一条条丑陋的爬虫,衬着雪白的肌肤,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这一刻清孝简直不敢去看羽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但他表现得比清孝预料的镇定,只是定定地盯着镜中的影像,眼眸显得更为幽深。

        医生终于觉得有点不对,讪讪然地道:“现在看起来伤痕是比较可怕,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柔软平滑。大概过六个月左右,这些伤疤会发展成熟,到时候就可以做整容手术了。”

        原本一直镇定自若的羽,听到这话却骤然变色,象失了魂似的摇摇欲倒。清孝吐出一口气,用力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干脆绕过他的身体,扶住他的肩膀,对医生道:“恐怕我们不能等了,已经安排好明天出院。”

        医生吃惊地道:“一般来说,就算再快应该观察一周再出院的,否则……”

        清孝决然道:“我会好好注意,不会让他感染的。但已经定了,我们要去波士顿,有急事。”一面轻轻地拿开那镜子,怜惜地看着羽,道:“继续呆在这里,他情绪不会好的。他不喜欢这个城市,很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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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都已散尽,他还是一副梦游的样子,似乎难以置信这么快就可以离开。

        清孝微笑着解释道:“叔叔派的人前两天就到了,把那个人看守得很严实,你可以放心。”

        说到“那个人”的时候,微微一顿,看见他太阳穴附近有一根淡蓝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但没什么别的反应。清孝这才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就想,也许你想尽快离开这里。叔叔会用私人飞机送我们去波士顿,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

        羽喃喃地道:“我以为你会等观察期过后再带我走。那么就是明天走了,就我们两个人……”他看着清孝,神情说不出是感激还是茫然。漆黑的眼睛雾蒙蒙的,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

        清孝心头一动,想着那个奴隶自杀未遂,清醒后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直截了当地要自己吻他。

        “你能不能吻我?”“我要你抱我……”

        撒娇的,抱怨的,乞求的……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影像在清孝面前晃动,最后凝固在坐在床边的羽的身上。那双眼睛仍可怜巴巴地看着清孝,眼里满是雾一般的忧伤。

        明知他是想让自己给一个拥抱或者其它有质感的安慰,清孝仍是勉强按耐住,不是吝啬于给予,而是想等他主动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但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清孝,眼里的忧伤越来越浓。清孝终于忍不住了,正想俯身给他一个吻,他却正好站了起来,四下望望,有些茫然地道:“明天就走,那么现在是不是该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

        看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走了两步,又退回到床边,手不由自主地又往脖颈上原来项圈的地方摸去。

        清孝一直密切留意着他的举动,立时道:“别碰那里!小心感染!”

        他一窒,手僵在空中,隔了一阵,回头笑道:“你吓了我一跳。”

        他的笑容有些伤感,眼里的恍惚消失了,他深深地凝视着清孝,低声道:“虽然你不在意,还是想说一声,谢谢。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清孝松了口气,为对方明显恢复状态高兴,笑道:“怎么跟我说这些?呃……”

        话音倏然中断,只因羽正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个断裂的项圈轻轻摩挲,清孝的脸色顿时变了。

        看出他的不快,羽叹息一声,解释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总是觉得这东西还在我的脖子上,有时候真的要拿在手中,才能确认它是真的摘下来了……”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自己也觉得话题有些太过沉重,勉强笑了笑,把项圈翻给清孝看,道:“你还在这里刻了一个真田家的徽记呢,手艺不错,可以当做纪念品了。”

        清孝看着他惨淡的笑容,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项圈,心中惊疑不定,一时竟无法判断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或许去波士顿就好了吧,只要离开这里,就不会有那么多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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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清孝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好,到了波士顿之后还是出了一点小麻烦。清孝原本定了市内某住宿区的一间独立屋,主人因事外出,只短租半年,因此家具齐全,租金也相对便宜。清孝打算用这房子作为一个过渡,半年后搬到更热闹的公寓里住,让羽能逐渐适应社会生活。另外,清孝还有一个想法,羽的问题看来不是短期能解决的,他不想受内田的恩惠太多,有机会还是找一份工作的好。他希望羽更尽快融入社会,那么自己也不能与社会脱节。何况男人都有自尊心,他也希望能有自己的事业。有时候两人面对面产生的问题,可以通过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来化解。当然,这需要羽能基本学会照顾自己才行。

        但内田太过热情,已经为他找好了房子。虽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几个手下人还是不敢放他们走,最后清孝只得再打电话给内田解释了一通,才得以脱身。这样几经折腾,他们到达住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这小区人口不算稠密,每栋房子之间相距十余米,前面都有一小块私人绿地。他们租用的只是房子的底层,有两间用作客房的卧室,外加客厅和厨卫,还算干净,布置得简洁实用。

        清孝把行李拉进来,四下看了看已觉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不想起来。他这几天劳心劳力,着实累得不行。羽倒是显得精神很多,对新环境充满好奇,趴在窗口看外面的灯火。等清孝领着他把房间结构弄清楚之后,就开始忙着整理行李。

        清孝看他把东西一一翻出来,头都大了,叫道:“别忙那些了。先吃饭洗澡,好好地睡一觉,行李明天再收拾好了。”

        羽听话地站起来,道:“好的,食品袋里有比萨饼和牛奶,我去热。你等等,五分钟就好。”

        清孝挥挥手,道:“不用麻烦了,我吃冷的就可以。啊,我现在真可以吃下一头牛!”

        他没有夸张。五分钟的时间,他已经风卷残云般吞咽下一大半比萨饼,另加两大杯牛奶。无视羽目瞪口呆的表情,清孝心满意足地擦擦嘴,道:“唔,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去洗澡。你慢慢吃。”

        羽放下手里的杯子,道:“那我去给你放水。”

        清孝扮了个鬼脸,道:“不用,没道理让你饿着肚子给我放水的。”顺手拿起羽的杯子又喝了一口牛奶,皱眉道:“你还是热了再喝吧,你的胃不好。”

        再没有比长途飞行后泡在浴缸里洗个热水澡更解乏的了。当温热的水漫延过清孝疲惫不堪的身体,他简直快活得想死过去。这几天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直到看到羽对新环境显然不排斥后才算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此刻终于松弛下来。倦意顿时袭来,一池热水微微荡漾,温暖宜人如一床好被,让他躺下去就不想站起来。

        虽然不能当真睡过去,毕竟羽还在外面等他照顾,他还是忍不住留恋这难得的轻松时刻。走出去就意味着责任,也只有洗澡的时候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偷下懒。于是他又泡又冲地在浴室里呆了快一个小时才施施然地换好衣服出来,却见厨房已经收拾干净,所有的食物都放进冰箱摆放得整整齐齐,清孝心中一动,莫名地有些内疚。抬眼看卧室有灯光,他吸了口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只见卧床已换上了他们自己的床单和被子,床头柜明显重新擦拭过,摆好了他常用的闹钟。衣橱的门敞开着,挂着他的衣服。行李箱也打开了,里面还有几件没挂上。羽赤身裸体地跪在旁边,大约是整理行李有些累了,上半身伏在床上便睡着了。

        清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己觉得疲倦、辛苦,但这段时间小羽应该更累、更辛苦吧,所以到了能安心的地方,便是这样都能睡着。

        清孝慢慢地走过去,看着灯光下的那个人。黑发垂下来,衬着细腻柔和的肌肤,越发显得黑是黑,白是白。他的身形有些单薄,腰细细窄窄,有不盈一握的感觉。虽然他已学会站立穿衣,但还是习惯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赤裸身体,要彻底恢复,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除了自己,他已经没有别人依靠了。

        清孝木然而立,强忍住堵在喉咙里越来越强烈的刺痛,想把他抱到床上,又怕他惊醒,便拿了一张薄毯给他披上。但这样轻微的动作还是弄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对清孝笑笑:“你洗完了?”

        清孝道:“嗯,该你了。不过你的脖子不能沾水,来,我帮你洗吧。”

        他吃了一惊,笑道:“不用了,我自己会小心的。”

        但清孝已经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羽,大步走进浴室里。新的环境,新的开始。他不要羽继续以往那种单方面提供服务换取保护的生活,他们是恋人,理应互相扶持,互相依靠。

        但羽仍在挣扎:“你别这样,我自己能行的。”

        清孝把他放下,道:“我知道你能行,你帮我做那么多事,让我伺候你一次行么?”

        顿了顿,笑道:“我是粗手粗脚的,不过也可以细心的呀,你不要太挑剔了,还一定要星级服务。”

        羽本来还想说什么,听了这话只好不吭声了。

        清孝放好水,便将他抱进浴缸里,头枕在清孝的左手臂上,温柔的水波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身体。

        清孝道:“还好么?水烫不烫?”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侧过头,脸贴住清孝的手臂,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清孝笑道:“那就好。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家小狗,还没给谁洗过澡呢。”

        话一出口,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羽似乎没什么异样,大概没起不好的联想。清孝暗骂自己一句,试着带开话题,当下将他上半身托起,抹上沐浴液,笑道:“过来一点,我来给你擦擦背。有句话怎么说的:YOU SCRATCH MY BACK, I SCRATCH YOUR BACK.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大家相互关照。”

        羽闭着眼睛,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那是形容猴子的。”

        浴室里水汽氤氲,让人发昏。清孝一下子没听清楚,道:“你说什么?”

        羽道:“去过动物园么?猴子就是这样相互挠背,捉虱子吃。这谚语就是这么来的。”

        清孝很有些不是滋味,道:“你能不能解释得更有诗意一点?我可是第一次提供这种特别服务!”

        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手法很好啊,很专业。特别是擦背的动作,唤起了我的童年记忆,印象深刻。”

        清孝洋洋得意地道:“那当然,我做什么都很专业。”

        看着羽一脸忍笑的样子,清孝陡然回过神来,佯怒道:“好啊,你在转弯骂我!我不给你洗了!”说着当真站起身来。

        羽笑道:“那我给你洗好不好?”舀着水便向清孝浇去,顿时溅了他一身的水。

        清孝怒道:“喂,你再这样我可要泼你了!”他虽然说得响亮,却并没有什么反击的动作,任谁也听得出他的色厉内荏。

        羽自然无视他的警告,手下仍是不停,笑道:“好啊,你来啊。”

        这一转眼间,清孝的背心、短裤都给浇湿了。清孝一面躲,一面咬牙道:“你再不停手,再不停手我就……”

        到底还是不能真的浇水过去,因羽脖子上的伤口不能沾水。清孝跺了跺脚,道:“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反正也湿透了,干脆过去一把将羽从浴池里捞起来。羽惊叫一声,却哪里挣得过清孝,就这样被他一路抱回了卧室里,噗的一声扔到了床上。